
不能将中国经济困境类比日本失去的三十年

中国经济困境不能被简单地类比为日本失去的三十年,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有其独特性和复杂性,不能简单套用其他国家的经验来解读,中国经济在近年来取得了显著的增长和成就,尽管面临一些短期内的困难和挑战,但长期发展趋势仍然向好,应该通过深入分析和理解中国经济的具体情况和特点,来评估其困境和发展前景。
文 | 沈素明
长期以来,每当中国经济面临压力或增速放缓时,“日本化”的阴影便会像幽灵一样在舆论场上空徘徊。从人口老龄化、房地产泡沫破裂,到债务高企,总有人急于将日本“失去的三十年”当作一面镜子,试图预言中国的未来。
这种类比带着强烈的焦虑和一种选择性的偏见。
我们为什么只拿日本的衰退期来吓唬自己?为什么不提日本战后从废墟中快速崛起的奇迹?这种对历史经验的选择性挪用,暴露的不仅是对自身发展缺乏信心的焦虑心态,更是一种回避对真正问题深入分析的鸵鸟心态——似乎只要将自己的问题套上一个他国失败的模板,就能为政策失误和经济困境找到一个外部的、可以接受的借口。
然而,我必须强调,每个国家的历史条件、发展阶段和国际环境都有各自的复杂性,简单的历史类比本身就是一种伪科学。更何况,将中美竞争背景下的中国困境,与冷战结束后美日关系框架下的日本衰退进行类比,是犯了一个根本性的类别错误。这种“强制类比”,掩盖了现时最本质的矛盾和中国经济最核心的问题。
一、选择性类比的荒谬:有成绩就自己厉害,有问题就找对标?
在我们的叙事中,似乎存在一种奇怪的逻辑:当经济高速增长、取得非凡成就时,我们归因于制度的优越性和模式的正确性,那是我们自己的厉害;而一旦遭遇瓶颈、陷入困境,便急着在外部寻找“对标”,比如日本的泡沫、美国的周期,试图将内部的深层问题解释为外部的必然性。
这种选择性类比的偏见,其危害性在于它在逻辑上为深层次的反思设置了障碍。它将原本需要勇气和智慧去改革的内部问题,模糊化为外部环境的“不可抗力”。通过将中国困境简化为“又一个日本”,似乎就可以放下对政府与市场关系、对产权保护、对宏观政策稳定预期等核心议题的追问。
历史是用来启发的,不是用来复制的。
尤其是在分析国家命运级别的重大问题时,如果不能穿透历史表象,理解其深层结构,这种类比就成了误导性的麻醉剂。要理解中国的困境,我们必须先彻底解构日本的宿命。
二、美日关系:殖民地的宿命与宗主国的权力
要理解日本的“失去”,首先必须抛开经济学教科书上关于泡沫和周期的解释,直视美日关系的底层结构。
日本与美国的关系,从来就不是两个平等国家之间的竞争关系,其本质是宗主国与高级殖民地的关系。自二战结束后,美国对日本政治、军事、经济的控制,从未真正解除。日本被嵌入到了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和安全框架之中,这决定了它在国际竞争中,存在一个无法触及的天花板。
因此,当我们回看1985年的《广场协议》时,不应该将其理解为一次“国际金融协调”的典范,而应该视为宗主国对属国的权力行使。当时,日本在全球制造业和金融业的优势短暂地威胁到了美国的霸权地位,美国采取的行动,不是公平竞争,而是直接通过政治压力和金融手段,强制推高日元汇率,削弱日本的出口竞争力。
日本“失去的三十年”的真因,归根结底,不是单纯的经济周期问题,也不是因为政府管理不当或房地产泡沫破裂。这些都是表象,核心在于殖民地的宿命。一个政治上受制于美国、军事上依赖美国保护、经济上必须服从美国核心利益的国家,永远不可能真正超越宗主国。这是一种结构性制约,而非周期性的病症。日本无法自主制定货币政策、外交政策,更无法抵抗宗主国在关键时刻对自身优势产业的收割。当日本经济的体量和质量威胁到美国主导地位时,它的经济命运便已经注定。
三、竞争性质的差异:生产力竞争的局限性与全面制度竞争
基于对美日关系本质的理解,我们才能区分美日竞争与中美竞争的根本性不同。
美日竞争,是生产力层面的单维度竞争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日本经济的崛起主要得益于其在管理技术上的创新,例如丰田生产方式、全面质量管理(TQM)等。日本在工业品质量和生产效率上实现了对美国的短暂领先,这可以被视为一场“管理革命”。但这只是技术层面的改进,是在美国定义的全球化秩序下进行的竞争。日本在半导体、汽车等领域即便取得了领先,也未能动摇美国在金融、军事、科技底层架构(如操作系统、核心芯片设计、美元霸权)上的统治地位。管理革命的优势,一旦被美国学会并结合其巨大的规模效应,便会迅速消失。
中美竞争,是制度层面的全面竞争。
中美之间的竞争,远超当年的日美摩擦。它是一场从生产力到发展模式、从治理体系到价值观念的全方位、系统性的较量。这不是关于谁造的汽车更好,而是关于未来全球的规则由谁制定、哪种发展模式更能应对人类社会的复杂挑战。中国拥有独立自主的政治主权、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广阔的内需市场,这三点是日本在任何时期都无法具备的。因此,中美竞争是一场系统之争,中国不是在美国体系内试图超越的“学生”,而是在现有体系之外,试图构建一套平行发展模式的“挑战者”。
在这种性质的竞争中,外部压力是必然的,甚至可以说是“常态”。因此,将中国经济的困境简单归咎于“美国打压”,实际上是偷换概念。
四、中国经济困境的真因: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深层错位
中美竞争确实是严峻的外部挑战,但它只是一个催化剂,加速暴露了中国经济体内部的问题。在我看来,真正的困境,在于我们体制内对市场绝对领导地位的偏离。
四十年的改革开放,核心经验是确立了市场的决定性作用。然而,随着经济体量的膨胀和挑战的复杂化,行政力量对市场的干预,呈现出一种蔓延和刚性化的趋势:
1.资源的倾斜与挤压:这种干预最直接的表现,在于通过信贷、土地和行政审批等手段,对特定主体(往往是国有企业或有政策倾斜的产业)进行隐性或显性的补贴。这种倾斜,不仅导致了低效的资源配置,更关键的是,它挤压了最具创新能力和效率的民营企业的生存空间。民营企业在融资、投资、甚至司法保护上,长期处于事实上的次等地位,这极大地抑制了投资信心和长期预期。当民营企业不再敢于进行长期投资,整个社会的创新和就业活力自然枯竭。
2.预期的不稳定与监管的突变:市场经济的运行,本质上是基于稳定的长期预期和明确的法治边界。近年来,一些领域中出现的监管政策突然转向、行政权力边界模糊,极大地损害了企业家精神。无论是对平台经济的突然收紧,还是对特定行业的“一刀切”式整改,都让资本产生了深刻的“不安全感”,或称之为“资本原罪论”的担忧。这种不确定性,比任何外部冲击都更具破坏性,它让投资者选择观望甚至撤退,而非投入实体经济。
3.产业政策的路径依赖与效率丧失:当行政力量热衷于通过“自上而下”的产业政策来定义和引导创新时,就偏离了市场的“试错与进化”本质。行政主导的投资,往往追求短期可见的政绩,而非真正的技术突破和市场需求。这不仅容易导致重复建设和产能过剩,更关键的是,它使得大量资源被锁定在特定、且往往是低效的“赛道”上,反而抑制了市场通过自由竞争选出真正赢家的能力。
以我的观察,这种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深层错位,才是中国经济活力不足、投资和消费信心低迷的内生性、体制性病灶。我们不能让外部的挑战,成为回避内部体制改革的挡箭牌。
五、中国经济的真正出路:确立市场对经济的“绝对领导地位”
面对内外部的挑战,中国经济的出路不在于简单的刺激或扩张,而在于一场深刻的体制再定位——必须重回市场对经济的绝对领导地位。
这里的“绝对领导地位”不是简单的“平衡”之说,也不是西方纯粹的“自由放任”,它是一种战略性的、制度性的承诺:即在经济活动领域,市场力量必须成为配置资源、决定创新方向的最高权限。政府的角色,必须彻底回归到“服务者”与“守夜人”。
这需要我们在三个核心领域进行坚定的改革:
1.建立不可动摇的法治保障:首要任务是彻底保障私有产权的神圣性和契约的严肃性。这不仅仅是写在文件中的条款,而是要通过透明、可预测的司法实践来落地。必须明确行政权力的边界,任何涉及经济活动的行政干预,都必须有清晰的法律依据和正当程序。当民营企业、外资企业真正相信他们的财富和努力会受到不可侵犯的保护时,长期投资的信心才会回流。这种信心的重建,需要时间和行动的积累,容不得半点犹豫。
2.实现公共服务的精准定位:政府必须将重心彻底转移到市场失灵领域和公共产品的供给上。这意味着大幅增加对基础研究、义务教育、医疗保障和社会福利的投入。这不仅是社会公平的体现,更是提升全要素生产率(TFP)的关键。只有政府承担了社会托底和基础创新的责任,企业才能心无旁骛地在市场前端进行竞争和创新。政府不是去“挑选”哪个产业会赢,而是去“建设”所有产业都能赢的基础设施。
3.真正实现公平竞争的制度化:必须打破那些通过隐性行政手段形成的垄断和不平等。无论是国有企业在融资成本上的优势,还是部分地方政府对本土企业的过度保护,都必须通过统一、透明的竞争法和反垄断机制来消除。要让所有市场主体,无论是国有的、民营的、还是外资的,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,依靠效率和创新赢得竞争。只有当行政力量彻底停止在市场中的“裁判兼球员”角色,市场才能发挥其“优胜劣汰”的净化作用。
这三方面的改革,指向的都是将权力归还给市场。这不仅是经济效率的要求,更是国家治理信心的体现。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下,中国没有试错的时间和空间。只有以坚不可摧的决心,找到这条正确的发展道路,才能在与美国的系统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。
六、历史的教训与中国的独特选择:日本的宿命不可能是中国的终局
我们回过头来看日本的教训:日本的失败,根植于其不彻底的主权。它的经济天花板,是由外部力量(美国)决定的。日本在经济上的一切挣扎,最终都会被其在安全和政治上的依附性所抵消。因此,日本的教训,是关于一个非完全主权国家在试图挑战宗主国时所必须承担的宿命。
而中国,拥有完全不同的历史底色和战略纵深:
中国是拥有完全主权和核威慑能力的国家。 中国拥有全球最完整、最独立的工业体系。中国拥有全球第二大的,且仍在持续扩张的内需市场。
正是因为拥有这些根本性的优势,中国才拥有日本梦寐以求的选择权——即自我修正和自我改革的权力。
我们面临的困境,不是外部力量强加的,而是我们在发展道路上,主动或被动地在“效率”与“公平”、“市场”与“行政”之间,做出了暂时偏离最优路径的选择。我们有能力、也有体制空间去纠正这些偏差,重新确立市场的绝对领导地位。这是中国与日本最根本、最决定性的不同。
因此,停止用日本的失败来预测中国的未来,停止用错误的类比来掩盖真正的体制问题。日本失去了三十年,那是它结构性的宿命,绝不是中国的终局,八竿子打不着的事。中国经济的困境有其独特的原因,也有其独特的解决方案。
中国的路要自己走,中国的问题要用中国的方法解决。而这个方法,简单说就是敬畏市场、尊重企业家、保障产权、回归法治。当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,中国经济就能重新焕发活力,彻底摆脱“日本化”的虚假阴影。